欧石楠

有关于那一天的事以他被抓回地下首都作为结尾。

令克鲁鲁感到惊讶的是，自那一天以后，他变得沉默了，沉默却乖巧。

我想活下去。

他对克鲁鲁说了这句话，克鲁鲁挑起眉嘴唇缓缓向上勾起【对于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你能够接受它，米迦。】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那片树林见过那个小男孩，被食欲折磨得发狂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经意想起他，他流的眼泪，他说过的话，他残留在树林里鲜美的血的味道，但他从没想过把男孩当作食物。

他要活下去，作为人。

时光荏苒，他获得新生已过八年。

还未习惯吸血鬼的时间观，他甚至以为那天见到的孩子，只是出现在他梦中的精灵。

他跟在费里德身后东奔西跑了解吸血鬼的阵营分布，以及对于吸血鬼而言也需要注意的各类事项，出乎预料的是费里德在那之后反而没做出其他的事，他本做好了长时间抗战的准备，结果费里德突然收手反而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还有些空茫，因为说是要活下去，他却找不到可以到达的目标。于是费里德开始教他各种知识，剑术，骑术，哲学，各国语言与历史，他甚至胆大包天从第二始祖乌尔德的手中讨来几本现今已经失传的古代书籍。

费里德是少数会与人类交往的吸血鬼，跟随在费里德身边，他经常接触人类世界，所以并不存在与社会脱节的现象，但要是谈及什么时髦的话题，他就只能望洋兴叹，相较于他，费里德却更加如鱼得水，漫长时光堆砌起来的一派雍容风度，让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虽然在他看来，费里德惺惺作态的本领足以让人给予他最佳演员奖。

比起费里德混迹在贵族阶层之中，他更喜欢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他不能和一般的同龄人一样去学校上课，随便去一家公司应聘当个小小的工薪阶层也是让自己感觉还身为人的一种方式。

重新见到那个孩子是在车站。

那时候正在下雨，由于所谓的前辈刁难，不喜争辩结果被干脆地辞退，就连工资也因为是未成年人而扣了不少，他抱着纸箱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

四周鳞次栉比的高楼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人来人往的大街更是乏味的单色调，雨丝从天空接连不断地垂落，他的脚步依旧很慢，实质上非常从容，但是配合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加上胸口抱着的纸箱，很难不让人觉得其实他是脚步沉重。

或许夜晚黑衣容易被忽略，他的后背迎面而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自然而然惯性向前一冲，纸箱中的文件不小心撒了一地，在雨中，显得十分狼狈。路人道了句歉又匆匆离开，他俯视地上被打湿的纸张半晌，才眨了眨眼睛，缓缓蹲下来，修长的手指捡起湿透的纸张，头顶突然不再有雨水滴落，他的动作一顿，慢吞吞地抬头，手指下意识簒紧。

——闪烁明媚光泽的绿色眼睛。

即便是在深黑的夜里，它依旧明亮得让人心碎。

【啊呀，真是的，刚才的人很没有礼貌啊。】他抿着唇，抱怨了一句，表情显得有些纠结，仿佛不习惯对人表达善意，随后挠了挠头发，蹲下来，动作仔细地将纸张从地上揭起。

他的男孩。

回来了。

他被巨大的狂喜与惶惑所攫取，男孩的名字，背景，他全然不知晓，他想要与之有更加深入，更加贴近的接触，但是……他不能。

一旦跨过这条界限，他将直面生与死，直面离别。

他的喉咙迎来暌违已久的干涸，他的心房龟裂出无数片碎土，他本以为在那碎土之中，会有什么破土而出，事实上却只是幽深的狭缝。

他听不见雨声，看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蔚蓝的眼睛只能见到男孩以一种腼腆的神情，嘴唇开阖，对他而言却是无声的。

深蓝的夜风卷席世界，男孩不受影响，被雨水打湿的纤细黑发在霓虹下闪烁着彩色的光芒，裹挟着些许绯色的小麦色肌理犹如象牙，像是一幅画卷，对他而言，再无什么名家大作比这幅画更加具有价值。

【喂……你是笨蛋吗？发什么呆？捡完就赶快躲雨去啊，感冒就不好了。】男孩轻咳了几声，抬起头发现被灼热的目光所注视，双眉绞紧，却不是因为生气。

【……诶？】他平时的灵敏反应在这个时候完全不起作用，明明把声音听到耳中，却隔了天荒地老般的距离，才将话语的含义传递到大脑。

【所以果然是笨蛋吗。】男孩自言自语地吐槽一句，紧接着露出严肃的神色来，扯住他的手腕，直接把他拉起身【反应太迟钝了。】

想说的话，无法通过声带的振动清晰传达，他只是用缄默而热烈的目光，竭力追逐好比光一般的幻影。

在黑夜之中，耀眼无比。

刀光剑影，披荆斩棘，童话里的王子历经坎坷，终于抵达传说中的城堡，可是他不一样。

与其用温暖来形容男孩的手，倒不如说非常炽热，对他而言，男孩的温度沿着他手腕的脉络一路灼烧，连心底都变得滚烫。

坐在公交车站下的时候，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亘古的沉眠中醒来的巨人，对外界根本没有任何认知，又像是初生的婴儿，清澈无垢的眼神只是静谧地望着男孩。

纯粹的信赖与亲近。

仿佛自己是被攀附的，洪水中的一线稻草，太过沉重与压抑的目光深沉得宛如镣铐，优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的眼神闪了闪，却没办法狠下心肠就这样直接离开。

——啊！或许我才是笨蛋吧！他在心里对着自己恶狠狠地吼了一声，然后坐在金发少年的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手帕，放到少年的掌心，眼珠四下乱转，板着的稚嫩脸孔混杂着少年特有的朝气与别扭【喂，拿去擦擦头发，不然一定会感冒的。】

【……谢谢。】相遇来得太过突然，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如何在男孩面前露出自己阳光开朗的一面，如何精心粉饰一步步靠近男孩成为他的朋友，他设想了无数遍，可他从未想过会面是如此地戏剧性，他呼出一口冷气，身体颤了颤，苍白的指节用力捏住手帕的一角，紧张得连坐姿都无法维持。

可是他紧张什么呢，自始至终，对于无意识激励了自己的男孩而言，他全然不知情。

他的嘴角扯了扯，试图勾起一个略带些人气的笑容来。

突然转暗的灯光，抵达站点的公交车呼啸着将巨大的黑色阴影将这一小块空间全部覆盖。

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想这么问的。

最终，也只是随着车水马龙声声不息，放弃了再次询问。